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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媪那副孤寡无依、凄惨可怜的模样终于是装不下去了,她把脸一抹,仿佛自嘲似的叹了口气,道:“我还真学不来这模样,罢了罢了。”
想她也曾少年坎坷,后又饱经沧桑,即便沦落至暗无天日、不知何时才能解脱的西山石场,曾经张扬明媚的刘娘子都未熄灭心头那团求生之火。
她得活,她要活,于是她真的从西山石场走了出来,甚至彻底摆脱了匠户的贱籍。
虽然那个天丰楼里一时传为盛谈,如芍药花般秾丽的刘娘子,如今已是满面风霜的刘媪了。
刘媪坐了十日的船,在江河上飘飘荡荡,每到一个渡口,船上的匠隶就卸下一批,终于有一天她觉得累了,于是和就近下了船的匠隶一起到了郗宁。
匠户脱籍没有那么容易,刘媪虽有贵人相助,免为世世代代为朝廷官奴、大户私奴的匠隶命运,但她的匠户籍案仍记录在册,只不过籍案上以朱砂红刻印了“功销”
,表明此人凭借功劳免于匠隶之身,此后一如良籍行事。
但即使恢复良籍,刘媪却不能自立门户,除非她重新嫁人,或有人愿意凭子嗣身份供养她,这样刘媪便可入其良籍。
刘媪是决计不会再嫁一回了,她本打算从此在郗宁县衙的工房做个督工授业的匠头,这样即使无田无地也能依靠县衙的禄米勉力活着。
但老天总是眷顾她,刘媪遇见了一对兄弟,哥哥帮她脱籍,弟弟更是个大发善心的呆子,要给她颐养天年。
刘媪心中没什么惭不惭愧,她真的就大大方方地住进了薛素风的家,等到老死,薛素风还以子侄礼为她披麻戴孝。
如果刘媪死后在天有灵,大概也会毫不客气地说,臭小子白吃了老娘那么多翻花飨,这都是他应该做的。
但让刘媪最开怀的,莫过于贺重玉这个小徒弟。
刘媪最初只是对潮河滩头不知厌烦地“搭树枝”
的小娃娃产生了一丝好奇心,她那时暗忖,看来我真的老了,连看小娃娃玩乐都这么聚精会神。
一时兴起之下,刘媪竟真的动了收那小孩儿为徒的想法。
时人对匠隶多有鄙薄,官府世族更视依附的匠户为肆意生杀的牲畜,即使他们的衣食住行,许许多多都得靠这些卑贱的匠隶来完成。
可刘媪却觉得自己所知所学无比珍贵,她也从不妄想改变世人论断,她只是沉默在心,然后等着那个可以触碰它、欣赏它的人出现。
刘媪本以为自己到两脚踏进坟墓之时都不会遇见这样的人。
是个小娃娃,还是个女娃娃,仅仅是个没长到她膝盖高的小女娃娃,刘媪注视着不知从哪里打探来她的住处,倏地出现在她眼前的贺重玉,心神激荡。
女娃娃好啊,我也曾是个女娃娃,刘媪望着贺重玉的眼神,简直不能再满意了。
就这样刘媪开始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匠技由浅入深地教给贺重玉,可她不让贺重玉称呼她为师父。
“叫我婆婆吧,只叫我婆婆就好。”
她这么说。
贺重玉也不觉得她在学什么有悖常理甚至天理难容的东西,她只觉得有趣。
于是此刻的贺钦无论从哪个方面,都无法和刘媪辩驳,他呆怔着。
他也当然可以厉声训斥小女儿,叫她再也不准往榆枝巷的刘媪住处来。
不过,如果贺钦真的会这么做,他也不会从小教大女儿经史通略、给小女儿收拾各种烂摊子,在家几乎没有什么一家之主的冷肃威严了——在贺家甚至连喜鹊都不怎么怕他。
贺钦嘴皮翕动,却始终没有说出声。
但他不说,刘媪可就要开口了。
“贺县令是觉得老身这些匠技难登大雅之堂,实属下五行,不配给贵千金学是否?”
的确如此,一个在世人眼中沦于下五行的粗鄙东西,就算本身不微贱那也微贱了。
但贺钦不能这么说,多年修养也让他说不出这话来,他沉默。
“既然粗鄙,那贵府千金该学些什么呢?诗词歌赋?琴棋书画?不知这些学成要卖与谁家?难不成是要进士登科、状元及第?”
贺重华当时远赴青河书院又无功而返的消息虽不是沸沸扬扬,但相熟的人家也难免知道些内情。
刘媪不是个喜好闲言碎语的人,她从来都是默默地旁听,于是街头巷里的也知道不少小道消息。
贺钦被刘媪挤兑的一时难以言声。
“半大孩子多学些东西陶冶情操、历练心志,有什么不好?难道一定要出去卖弄……”
似乎就等着贺钦说这话,刘媪当即开口截住贺钦的话头:“那也请贺县令只当做老身教与二娘子些许陶冶情操、磨练心志的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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