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絮雨微微垂落眼皮:“听说了。”
裴冀以为她是羞赧,抚须呵呵一笑。
“絮雨,你来之前,你阿公想必已告诉你了吧?关于你的终身之事。”
数月前的那个时候,絮雨最大的忧虑便是阿公的身体。他常常整夜咳嗽无眠,甚至呕血。就在她忧心忡忡到处求方问药之时,有一天他忽然对她说,他要再次出门了。走之前,他为她定了一门婚事,对方便是裴冀的侄儿。
犹记阿公当时和她说这话时眼中满含的愧疚之情。
“你跟阿公多年,未能叫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,如今婚事又定得仓促,实在委屈你。不过,好在从前阿公助裴冀筑关时,便晓得了他的侄儿。他在我身旁跟了半年多,上山下涧,毫无怨言,当时虽还年少,却已有过人的勇毅和果敢,性情也好,人品想来是可靠的。更不用说裴冀,他必不会薄待于你。”
絮雨当时惊诧不已,怎肯接受,说自己还要陪他同行,无论他去哪里,就像从前那样。然而阿公后面的话,令她沉默了。
“阿公活到这个岁数,也算是看尽了人间兴废,死生不过昼夜事而已,名利更是云结海楼过眼云烟。世人推崇我画,但在阿公看来,我这一生的唯一幸事,便是蒙上天所赐,叫你做了我的孙女。阿公多么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,阿公也不要老去,那样便能像从前,阿公一直带着你,咱们祖孙游历四方,画遍河山。千百年后,倘若侥幸还有片绢残壁能够留世,叫后人得以从中窥知我今日河山之娇,人物之美,则也算是我这画匠没有白来人世一遭了。记得那些年,阿公作画,你为阿公调色递笔,咱们虽也吃过餐风露宿的苦,却是快意逍遥。那是阿公这一生里最快活的光阴了。但是真的不行,你还是长大了,不能一直伴着阿公。阿公也老了,却还有心愿未了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阿公面上是含着笑的。
“聚散天有定,阿公当年能遇到你,是上天之意,如今咱们分开,也是命定之事。我这一趟出门,归期不定,不能带你同行。这是阿公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,知道你往后有了归宿,阿公才能放心去!”
便是如此,絮雨也笑着送走了养她长大的阿公。
他依旧一领蓑衣,背行囊,持步杖,是她熟悉的样子。然而这一回,是独自一人,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。
那一刻,她才开始流泪。
人的心中,或许都有一片惟有自己才能知晓的隐秘之地。她是如此,阿公或也如此。
小的时候她不曾察觉,后来慢慢长大,她看出来了,他踏遍南北,脚步不曾停下,除了寄情山水,或许也是在寻某个人。但阿公从来没有讲,更不会告诉她,他要寻的那人到底是谁。
这一次是她的直觉,阿公离去,应当也是为了这个缘故。
她是为了能叫阿公放心去做那或许是他此生想做的最后一件事,才登上了那辆来接她的马车。
“是,阿公确实和我说过。”
絮雨抬起了眼眸。
“絮雨你放心,我裴家是真心想你嫁来的。不是我自夸,我那侄儿,不敢说人中龙凤,但说样貌人品坐稳中上,并不为过。他也颇听我的话,昨夜得知婚事,欣然应下。待成了亲,料你二人必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,成就这桩天赐之良缘。今日把你叫来,也无别事,是想问你意思,倘若将婚期定在三个月后,你以为如何?”
裴冀喜气洋洋,在相中的侄媳面前,不但大夸侄儿,还替他遮掩了一番,说完这话,却见絮雨走到面前,接着双膝落地叩首到地,向着自己行了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。
她有如此举动,是裴冀没有想到的,忙起身走来,伸手要亲自扶她起来,口里笑着说:“很快就要一家人了,何必行此大礼,快快起来!还有,今日起,勿再唤我裴公,可随我家二郎叫我伯父了!”
絮雨不起:“絮雨不敢。来此之后,蒙裴公厚爱,处处关照,待我胜过亲女,絮雨感激万分,今日却不得不辜负裴公的美意,实在愧汗,无地自容。”
裴冀咂摸了下,忽然感觉不对,迟疑地看着她:“你何出此言?”
“絮雨此番到来,目的并非是为成婚,而是要给裴公一个交待,再向裴公请罪。请为裴郎君另择佳偶,勿因我而耽误门庭大事。”
裴冀一怔,见她说完那话,再次向着自己深深叩首,久久不起,态度极是郑重,方回过神。
“你先起来。”他和面前这个对着自己下跪的女孩确认:“絮雨,你方才是说,你这趟来的目的并非结亲,而是为了解约?”
“正是。还请海涵,万望见谅。”
书房中的气氛顿时转为凝重。裴冀双手背后,在房中慢慢走了几步。
“这桩婚事,虽确实仓促了些,但却是你阿公与我议好的,我本以为,你应当也是愿意的。或者……”
他停步,望向仍跪地未起的絮雨。
“你是哪里瞧不上我侄儿,不愿嫁他?你尽管放心大胆讲与我知道,若是误会,我为你消去。”
絮雨摇头:“与令侄无半分干系,全是我的过。实不相瞒,此次我在阿公面前应下婚事,也是为了安他之心,免得他牵肠挂肚放不下我。阿公离开后,我来此面见裴公,是想着这里我也需要有个交待,倘若还能求得面谅,则更是我的万幸。”
“这……”
裴冀脑子嗡嗡的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只不停地捻须,差点捻断一根胡须。
“我来了之后,方知为了我,阖府上下竟如此用心。我本极是惶恐,为我一己之私践踏了美意,我无颜面对,更开不了口。但再想,令侄婚姻乃是人生大事,倘若就此不明不白受我欺瞒,我岂非得罪更深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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