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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手指细如钢索,从半空中延展出来,笔直地连缀起他的视线。
凌晨四点多,晨光熹微,借着山水春色和燃料炉里黯淡的火光,许思睿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她的脸。
不得不说,来到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,占据他大脑的只有离开这个想法,他看所有人都带着一层薄雾,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被马赛克模糊的NPC。直到现在,被她这么一问,这层薄雾才渐渐消散,拨云见日,显露出她平凡无奇的五官。
钱钟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?对丑人来说,细看是一种残忍。她没到丑的程度,却也一点都不符合普世意义上的“美丽”。
鼻梁不够挺拔,鼻翼不够窄小,皮肤不够雪白,眼睛不是双眼皮,有颗虎牙长歪了,且面中平平的,所有五官都显得很钝很淡。若是非要找出几个优点,只能说,脸倒是小小的,下巴也尖尖的,眼白和眼珠黑白分明,瞳孔比寻常人亮一些。除此之外,没了。
有求于人,总不好对人家的外貌过多点评,许思睿摸摸脖子,努力回想了一下,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个名字:“我知道,你叫顾英明,你妈妈叫你明明。”
“……”
祝婴宁简直目瞪口呆。
要不是不习惯骂人,她真想问一句“你是不是耳屎没掏干净”,怎么能空耳得这么离谱?!
“就算你不记得我的名字,好歹也把我的姓念对,这里是祝家村,我怎么可能姓顾?”
“谁知道呢,也许你随母姓。”
“我阿妈也不姓顾,她姓刘。”
她一板一眼解释的模样让许思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,就像抛出一个笑话,对方非但没接,还反过来问你“什么意思”。
“好吧,那你叫祝什么?”
“祝婴宁,婴儿的婴,宁静的宁。”她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努力念对自己名字的读音。
听到这许思睿倒是怔了怔:“婴宁?这是聊斋里的美女精怪的名字吧,你家里人怎么给你取了个这么娘们唧唧的名字。”既和“美”不搭边,也和“女”不搭边。转念一想,想起某些落后地区确有给男孩取女孩名的习俗,觉得贱名好养活,而女孩命更“贱”,于是当即不说话了,心里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分又跌了几分。
祝婴宁压根不知道他心里七拐八拐在想些什么,将煮好的饲料捞到一个洗干净的油漆桶里,拿布垫了一下把手,手臂发力,利索地提起来,转身招呼他:“既然想干活,那你就跟着我一块去喂猪吧。”
**
许思睿没有写日记的习惯,他觉得日记这种形式类似牛的反刍,是在反复咀嚼自己的呕吐物,毫无浪漫可言。倘若硬要他对今天的经历做个总结,他只会在日记上写下巨大的两个字——
操淡。
短短一天内,他和许多往常只在餐桌上打过交道的动物产生了接触,比如猪,比如鸡。
猪是肥大的两坨肉,在猪圈里移动时,白花花的皮肤犹如油腻肉浪向他涌来,将他淹没在潮湿闷热的猪臭里。
鸡是一边走一边拉的造粪机。
他不懂人类科技发展到现在,为什么还没有普及全自动喂养牲畜的机器,为什么他非得帮忙提着一桶稀烂的猪食,把它们倒进食槽里,溅自己一裤腿米汤,然后趁猪不注意拐进猪圈里清扫它们的排遗物?为什么他非得矮身溜进鸡舍,突破母鸡的重重防卫,只为摸出两颗沾毛带屎的鸡蛋?
大概是他喂完牲畜的表情看起来太凄惨了,过后祝婴宁慈悲地对他施予了一点同情心:“你脚没好,就别砍柴了,坐在旁边择择菜吧。”然后端给他两大盆杂七杂八的蔬菜,交代他如何处理。
玉米掰粒,豆角剔筋,马蹄去皮。
这些虽然繁琐枯燥,但好歹能做。
糟糕的是削香芋,没人告诉过他处理香芋皮要戴手套,不然会手痒。等他麻麻赖赖削完两颗香芋的皮,手已经痒得不能要了,白皙的手背爬满大片狰狞红印。祝婴宁听到他的求救,跑过来瞧了瞧,脸上难掩尴尬之色:“糟了……我忘了提醒你要戴手套。”
“操,你是不是故意的啊?”
“不是的。”她连忙捍卫自己的清白,“我们做惯了农活,手上有茧,处理香芋不需要戴手套,我忘了你跟我们不一样。”
许思睿使劲挠着手背,越挠越痒,越痒越想挠,到最后简直恨不得把手剁了:“不行,我现在痒得想跳楼,你先告诉我怎样才能止痒,快快快!”
止痒方法是把手放在炉灶上烤几分钟,直到不痒为止。
痒是不痒了,却有些刺刺的疼。许思睿看着自己红肿的双手,有一瞬间忽然感到非常恍惚。
直到鸡飞狗跳的一天结束,他躺到炕上,望着天花板一角结网的长脚蜘蛛,和一只比人的拇指还要肥的壁虎,才明白过来这股恍惚意味着什么。
是麻木。
对这种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生活的麻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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