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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秀接到小凤仙的电报的时候正在洗碗。
斯是黄昏,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,邮差蓝色的身影映在黄红的天幕背景下,宛若画图。
她听见了门铃响,停下手,身子却没有移动,任先生穿过花园去签收了。
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者说期待什么——母亲,会来吗?应该不会吧,即使是将数年来的心中惦记向小凤仙做了那样一场倾吐,却并没有要邀请她的到来。
这数日里,宁秀常常神思恍惚,或许,应该邀请母亲过来吧,可是,又不敢——她并不确定自己真的能够和燕飞相处。
这如许多年的思念,很难保证不是叶公好龙。
那么,母亲,会不会自己决定过来呢?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如同春日雨后原野上的荒草,蓬蓬勃勃,一日更胜一日地疯长,根本无法遏制。
就在前天深夜,躺在床上的无眠时分,她还设想了如果母亲真的到来应如何安置,带着点孩子一般的雀跃和期待,尽情设想着。
可是,早上醒来,又觉得忐忑。
年少时候那些痛那些伤虽说已被时间冲刷得褪了颜色,不复尖锐,可到底还在。
即使影像绰约,细节模糊,一经想起,胸口仍难免钝钝地痛。
就仿佛那里曾被人捅过一刀,伤口或已痊愈,阴雨天气对景还是会用种种不适来提醒它的存在。
或许,母亲不来会更好一些,国内形势已经开始转好,母亲又不谙英文……
然而,当她展开电报,确证母亲不会来的那一刻,她还是觉出浓浓的失落来。
默默地擦了擦手,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,将电报展开,再看了一遍。
没有燕飞的名字。
宁秀只觉得面孔有些发木,胸口憋闷得想叹气却又叹不出来。
啊……她清楚地知道,今生团聚的最后一丝可能性已经消失了,无声无息。
宁秀开始觉得后悔——黄昏终于变作夜色,浓稠的黒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蔓延,将她紧紧包裹。
她恨自己的软弱和摇摆,呵,自己太不象张家的女子了。
在她的印象中,姐姐妹妹、妈妈姨妈,甚至她见过没见过的侄女们,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性子。
她们好像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,她们好像一个个从来不曾后悔过。
而自己,却常常在后悔——常常想如果回到人生的某一个点去从头来过就好了。
啊,自己好像总是在做错事,对母亲是这样,对儿子……啊,她的长子,生命中拥有的第一个孩子,也是这样。
这一刻,宁秀对自己充满厌弃。
先生去厨房洗完了剩下的碗,为她扭亮了一盏小灯。
黄色的温暖光线从背后射过来,仿佛一个有形怀抱,拥她入怀。
她觉得稍稍好过一些,拿起电话,拨给宁平。
电话响了两声又仿佛被火烫一般,放下了。
该怎么同宁平说呢?宁平是跟外婆长大的,母亲于他来说,纵是不再怨恨,却也并无什么纠结情绪。
外婆的过身对他来说,情绪冲击还更大一些。
宁秀发现,她已无人可以诉说。
于是,她只能默默地将电报抚平,夹在一本厚厚的词典里。
那是一本英文与意大利文对照的词典,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意大利语,那个想要学意大利语,将这本词典漏在她处的故人,早已变成岁月里一张褪尽颜色的旧相片,不要说面目了,就连轮廓都不复辨。
彼时,她刚刚赴美,在宁平的建议下选学了护理。
在当时那个时代,就算是在美国,女子的工作机会也并不多,可以选择的职业范围非常狭窄。
虽然外婆给出了一笔钱,但宁秀知道,从离开家的那一刻开始,立命安身就全看自己了。
哪怕是走回母亲的老路,也得走。
临行之前,张雪亭与她有一席长谈,普通家庭中那些殷殷嘱托和絮絮叮咛一句也没有,外婆只是将一段人生展开来,给她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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