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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7年10月29日,农历九月二十六日的傍晚时分,连下了两天的雨,刚刚从连绵的细雨,转为了牛毛状,终于有了平息的趋势。
罗店镇附近的树林中,孔伏强打起精神,将注意力从观察雨滴下落过程,转向观察周围环境变化,特别是那些新落下的弹坑,因为相互层叠,数量需要重新点算。
这几年他依靠这种病态般的自我要求,熬过来了。
从全家惨遭不幸开始,已经六年了。
刚得到这棵甘棠庇护的时候,特别是在周围的树叶上,找齐了妻儿子女的魂魄后,孔伏的内心还有所庆幸,以为这不幸中的大幸,是老天爷的垂怜,让自家以这种方式获救,而且还能够团聚。
可谁知道,这是更加恶毒的折磨,是更加悲惨的命运的开端。
从第五天开始,他们的魂魄,颜色从黑色蜕化成灰黑色,说话变得断断续续、有气无力,委顿的神色表露无疑,而他们依附的树叶,也渐渐发干发黄,明显出现了魂魄与叶子都在衰弱的症状。
虽然不同魂魄之间,衰弱的程度不一,衰弱趋势显而易见。
孔伏看着这些,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。
当第一个月的月尾来临,四岁女儿的魂魄,在孔伏的注视下,终于从灰色褪变成来透明,露出来一个非常非常淡的人形轮廓,相貌大致也是女儿的相貌。
一阵微风吹过,透明的魂魄在空中散开,化作了一股颗粒状的轻烟,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。
人形轮廓眨巴几下眼睛,张开嘴,对着孔伏作出大喊大叫的动作。
孔伏的耳里,没有接收到一丝丝声音,可他清晰地听见,那是在喊:阿爸!
阿爸!
阿爸!
第二天,轮到五岁的幼子。
然后是其他的子女。
孔伏已经记不清,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多久。
只记得那天,自己看着结发之妻的轮廓,心里除了哀伤,还是哀伤。
而从妻子的眼神中,看到的是深深的依恋,浓重的哀伤,还有得到解脱的欢喜、和对孔伏的怜惜。
留给孔伏的最后记忆,是妻子伸出手,即像是告别,又像是试图拉住孔伏,如同婚后的千百次那样,外出时捏住孔伏衣袖的一角,跟在孔伏身后,缓缓而行。
孔伏对自己的状况也很困惑,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够保住意识、维持魂魄,而没有如妻儿子女那样随风消散。
当一切已成定局,最初那几天,孔伏的精神完全崩溃了,恨不得跟随他们而去。
特别是每每回忆起,妻子伸手的动作、附身的那片叶子,在一瞬间焦黄干枯、从树枝上脱落,没等落地就在空中四分五裂的样子,那画面一直循环在脑海里,记忆里,他的心更加如刀割般,除了祈望自己快点消散,全无其他想法。
可惜天不遂人愿!
两天后,孔伏已经十分确定,他不会消失,魂魄的状态,更是一天强过一天。
他因此觉得,老天爷唯独留下他,也许另有原因。
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,需要断情绝意、无牵无挂,他不知道。
当意识到这点后,孔伏突然领悟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真正含义,这句话也许就是对他的提示。
他决定不再沉浸于悲哀中,要努力争取活着,直到情况发生改变那一天。
他告诉自己,一定要看到,要知道是什么原因,什么结局,在未知的未来等着自己。
这一等,就是六年,一切依旧。
除了树下来往的人越来越多,多到无法数清的程度;枪炮声出现的更频繁、更密集,屈死的魂魄自然也更多了。
甘棠树现在的每一片叶子上,都有一个魂魄在哭泣,树下还有无数的冤魂,在等待甘棠抽芽生叶,也在等待的过程中消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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